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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月05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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汉画像石僧人骑象图辩误
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史论系:陈秀慧
原文发表于《文物春秋》2019年第2期,66-72页
摘要:近年来,涉及佛教早期传入中土图像的汉画论著,多将一些出自鲁南苏北地区的人物骑象图误释为“僧人骑象图”。图像上的人物多被发或戴尖顶帽,应为越人或胡人形象,且整体画面主要表现仙境、狩猎及武库场景,说明此类图像与佛教无涉。
关键词:汉画像石;僧人骑象图;胡人;越人
山东济宁城南张东汉墓出土画像石中的人物骑象图(图一),因其乘坐人物被认作光头形象而误解为僧人,导致学界对一些出自滕州、邹城、徐州等地的人物骑象图均产生错解[1-6]。尽管何志国《汉晋佛像综合研究》一书所列与佛教相关的大象图,未包括本文所列举的6件学界指称的“僧人骑象图”或“大象僧侣图”,然他在例举考古材料辨识之错误时也未提及此类图像[7]。笔者在考察这6件画像石图像内容的基础上,分析这些人物与整体画面的组合关系,认为这些骑象人物多被发,或戴尖顶帽,应为越人或胡人形象,希望以此修正过去学界对该类图像的误解。
一、“僧人骑象图”应释作“人物骑象图”
目前已知被称作“僧人骑象图”或“大象僧侣图”的东汉画像石共6件,均分布在鲁南苏北区域。包括山东济宁城南张、滕州羊庄、滕州龙阳店等东汉墓各出土1件,邹城郭里镇征集1件,江苏徐州汉画像石艺术馆藏石2件(以下简称徐州汉画馆藏石一、二)。
1.济宁城南张东汉墓石门,现藏济宁市博物馆[8]。该石高157厘米,宽52厘米,厚12厘米[9],正反面皆浮雕图像。正面图像从上至下分为四层,第一层为羽人饲凤,第二层为人物骑象,第三层为铺首衔环、执斧人物、双首人面同肩神兽及九首人面神兽,第四层为持戟与拥彗门吏(图一)。出土简报对第二层图像作如下说明:“一公象四足直立,象背坐六人,每人持一钩。象鼻上立一人,左手用钩钩住象鼻孔,右手挥钩作舞。此当为驯象图。”[9]尽管未说明人物发式,但清楚记录骑象人物皆持钩,然仔细观察可见左端(以观者为基准确定图像左右方向,下同)最后一人并未持钩。该画像石除采用浮雕技法外,还多以阴刻线表现部分细节,这在出版的图片中很容易被忽略。仔细分辨人物骑象图,除了蹲踞在象头上的男子和大象前方作舞蹈状的男子作侧面像、头顶束髻外,其他象背上的五人皆作正面像,方圆脸,着袍,并以细阴线刻画了分披在头颅两侧的头发以及右肩处的长钩。
2.滕州羊庄北台村东汉墓门楣石,现藏滕州汉画像石馆。据馆内展示说明牌,该石高60厘米,宽270厘米,厚30厘米。画面横长,主要表现狩猎场景,人物由右至左有斗牛一人,斗虎一人,骑象七人,骑骆驼一人,持筚猎兔二人,持矛猎鹿一人,扛猎物二人,持弓射箭一人。其中大象背上七人皆作侧面像,最前方一人执钩,状似回首后顾。人物仅浮雕轮廓,未细打磨,无明显冠饰或发式,但后面四人后脑有粗略的被发线条(图二)。类似题材的图像亦见于邹城高庄金斗山画像石[8]70,其画面右段有被发人物钩象与骆驼,背上无骑乘者。
3.徐州汉画馆藏石一[10]。该石为征集所得,呈长方形,高85厘米,宽33厘米,厚17厘米[11]。正面上方描绘云气缭绕、群兽率舞场面,下方一象左向立,背上五名男子,最前一人持钩,均作侧面像,着绔,头颅后方明显被发(图三)。
4.徐州汉画馆藏石二。该石为征集所得,呈长方形,高87厘米,宽32厘米,厚19厘米[11],上端残损。正面图像分三层,由上而下分别为单首双身神兽、驯象、树下饲牛。其中驯象场景主要刻画一头大象,右向立,嘴左右侧各上翘一牙。象头上一人持钩,象背一人卧躺,两人皆戴平上帻,应为俗人形象,而非僧人(图四)。骑象人物戴帻之例,亦见于山东长清孝堂山石祠东壁,画面中三人皆持钩,戴介帻[12]30—31。另外,树下饲牛男子亦作被发状,造型同例3中的骑象人物。
5.滕州龙阳店出土画像石,现藏山东博物馆。该石高94厘米,宽72厘米,厚19厘米[13],右上角呈L形缺口。正反两面均刻绘仙境中云气缭绕、百兽率舞的场面。正面左上角刻画两只四牙象,均左向立。右侧一象仅见头部与长鼻。左侧象背上坐四人,一人攀象鼻而上。两象之间有一人攀越(图五)[8]。
6.邹城郭里镇黄路屯征集画像石[14],现藏邹城孟庙。该石高45厘米,宽270厘米,厚29厘米[15],可能是墓室横梁,左右两端残损。画面上层刻卷云纹,下层中间为武库,左段刻戴进贤冠男子与孩童各三人,左向跪坐,右段刻大象两只,左向立。左象背上二人,个头甚小,状似光头造型;右象仅残存长鼻,长鼻下有戴尖顶帽持钩胡人(图六)。
上述6件表现骑象人物的实例中,例5滕州龙阳店出土画像石所绘明显为戴尖顶帽的胡人形象,相关人物造型问题已有学者作详尽分析,不遑多论[16]。例6中象背上的二人虽状似光头,但两象间驯象人物为戴尖顶帽的胡人,故推测此二人可能也是胡人。余者例1至例4所绘骑象者均明显为被发造型,应该是向汉朝进贡大象的越人形象。《汉书·武帝纪》云:“(元狩元年)夏,马生余吾水中。南越献驯象、能言鸟。”[17]176自先秦以来,越人即有被发的习俗。《韩非子·说林上》云:“越人被发。”[18]《战国策·赵策二》亦云:“被发文身,错臂左衽,瓯越之民也。”[19]又《淮南子·原道训》曰:“九疑之南,陆事寡而水事众,于是民人被发文身,以象麟虫。”[20]因此,这6件画像石上过去所认知的“僧人骑象图”或“大象僧侣图”,应更正为“人物骑象图”。
二、整体图像组合及其内涵
除了因冠发特征辨识的讹误而造成人物身份释读的错谬以外,过去学者多将这类图像从完整的画面中抽离出来加以解释,欠缺对整体图像组合与内涵的分析,也是造成误解的原因之一。本文列举的人物骑象图所在场景,主要有仙境、狩猎、武库三类。这三个场景均与佛教无涉。
首先,大象在汉代是祥瑞动物的代表之一,尤其是白象,主要象征君主贤能、政治清明、天下太平、长生不死[21]。汉代谶纬书《孝经援神契》云:“神灵滋液,百宝为用,白象至。”[22《]开元占经·禽兽占》引南朝梁孙柔之《瑞应图》云:“王者政教行于四方,则白象至。”又云:“王者自养有道,则白象负不死药来。”[23]因此,在许多表现仙境的图像中所见大象身影,应为中土升仙信仰的题材,内蒙古和林格尔汉墓西王母、东王公仙界壁画中具有“仙人骑白象”榜题的图像是最知名的实例[24],而徐州洪楼祠堂屋顶石上的人物骑象图,则是在风雨雷电、河伯等诸天界神灵出行队伍中[25]。
其次,尽管中原地区野生大象在汉代已然绝迹[26],但皇家苑囿仍有西域、南方越人进贡的大象。《汉书·西域传》记载汉武帝通西域后,“巨象、师子、猛犬、大雀之群食于外囿”[17],并广开上林苑。汉赋亦见帝王主持娱乐性或军事性狩猎活动中大象的描写,如司马相如《上林赋》云:“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?……其兽则庸旄貘牦,沈牛麈麋,赤首圜题,穷奇象犀。”又云:“天子校猎,乘镂象。”扬雄《羽猎赋》亦云:“及至获夷之徒……履般首,带修蛇,钩赤豹,牵象犀。”又张衡《西京赋》写到:“上林禁苑,跨谷弥阜……鼻赤象,圈巨狿,揸狒猬。”[27]特别是在汉武帝讨伐匈奴过程中,为战备所需,原本游乐性质的畋猎活动转变成具军事训练性质的校猎。此制在东汉一朝仍有延续,特别是政局动荡、边患不断之际更甚[28]。因此,以狩猎为题材的画像石中出现的大象,应是校猎场合的众多猛兽之一。
再次,例6邹城郭里黄路屯画像石所绘大象与武库共存,反映了汉代军事与大象的关联性。古代中国在战争中以大象为军事辅助工具,可追溯到商周时期。《左传·定公四年》载:“己卯,楚子取其妹季芈畀我以出,涉雎,针尹固与王同舟,王使执燧象以奔吴师。”[29]又《吕氏春秋·古乐》曰:“成王立,殷民反,王命周公践伐之。商人服象,为虐于东夷,周公遂以师逐之,至于江南,乃为三象,以嘉其德。”[30]但当时未正式成为兵种,而是与其他猛兽承担军事威仪的作用,为军队助威[31],如《后汉书·光武帝纪》载:“王莽征天下能为兵法者六十三家数百人,并以为军吏……又驱诸猛兽虎豹犀象之属,以助威武。自秦汉出师之盛,未尝有也。”[32]另,汉晋时期的王室出行也以大象增添法驾威仪,如《晋书·舆服志》云:“象车,汉卤簿最在前。武帝太康中平吴后,南越献驯象,诏作大车驾之,以载黄门鼓吹数十人,使越人骑之。元正大会,驾象入庭。”[33]山东长清孝堂山石祠横跨三壁的大王出行图中,就是以人物骑象、驼为前导[12]。
值得注意的是,四牙象在汉画中较为少有,目前仅见于上述例5滕州龙阳店画像石(图五)及徐州铜山苗山汉墓出土石门(图七)。前者两象清楚地表现出左右对称的四牙,后者则是象鼻左右侧各出一牙,象颊左右侧又各出一牙,共四牙,且象背上有翼。龙阳店画像石正反画面皆表现仙境中奔跃舞动的祥禽瑞兽,而徐州铜山苗山汉墓石门所绘四牙有翼神象,则与风伯、太阳、有翼天马等天上神灵共存。故笔者认为,四牙象的造型可能是粉本设计者为强调仙境大象的非世俗性所致。这种强调非世俗性的表现还见于滕州出土画像石中的六牙白象[34],以及山东费县潘家疃[35]和安丘董家庄汉墓画像石中的有翼大象[36]。
总而言之,在汉画像石研究中,不论是其所在空间、环境、构件形制,还是图像及细部表现,都是诠释内容的基础。前述论及“僧人骑象图”或“大象僧侣图”的著作,可能欠缺对实物与原出土纪录的详察,并将图像抽离于原来所在的整体环境进行讨论,才误解了其图像内涵。对于实物细节的疏漏,笔者也出现过失误。2010年,笔者发表的《滕州画像石空间配置复原及其地域子传统(上篇)》[37]中,对徐州洪楼祠堂建筑进行了复原研究。2012年夏天,笔者再次前往徐州汉画像石艺术馆考察,在检视洪楼祠堂画像石时,发现原以为是祠堂前立柱的构件,应置于两块后壁中间,其边缘装饰线方能与三角隔梁装饰线衔接。当时我将这个观察告知在场的武利华先生,并一同测量尺寸,确认了此结论。近来武先生大作将该立柱复原为后立柱[4],我甚感欣慰。很多石刻画像的细节不被注意,可能是由于拓工拓印时没注意到,也可能是书上缩小的图片无法看清,因此再次呼吁,汉画研究必须建立在对实物原貌详实的观察基础上,不能完全依赖出版物的图片、拓本与线绘图,如此才能更加准确地理解和认识图像。
注释:
[1]郑红莉.汉画像石“驯象图”试考[J].考古与文物,2010(5)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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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4]武利华.徐州汉画像石通论[M].北京:文化艺术出版社,2017.
[5]朱浒.大象有形垂鼻辚囷:汉代中外交流视野中的大象图像研究[J].故宫博物院院刊,2016(6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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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33]房玄龄,等.晋书[M].台北:鼎文书局,1980:756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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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35]临沂市博物馆.临沂汉画像石[M].济南:山东美术出版社,2002:159.
[36]安丘县文化局,安丘县博物馆.安丘董家庄汉画像石墓[M].济南:济南出版社,1992:27.
[37]陈秀慧.滕州画像石空间配置复原及其地域子传统:上篇[G]//朱青生.中国汉画研究:第3卷.桂林: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,2010:253—266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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